文学到底有什么用?(什么是「文」呢——是记录。文学是关于记录的东西;所以文学好就好在它是假的,是虚构的,甚至是意淫的,它能让你在很多东西里提前吃饱吃透,让你非常清楚人类这个东西有多渺小有多软弱。然后你才有可能稍微地勇敢一点起来)

我反而感觉文学是全世界最有用的。

我经常看到别人讨论一个人最根本的能力是什么,什么难与竞争、不被摧垮、还有做选择的能力,也有人说一个人最宝贵的能力就是有过一个没有缺憾的童年,有了一个好童年以后就可以治愈一切克服一切。

但是我这一路看下来,我觉得一个人最宝贵的能力,其实是「归因」的能力。

我亲眼看到,有很多很多人真的没有能力「归因」,总是把不相干的事情联系起来。对自己特别宽容,同时不断地把自己往火坑里送,做错的决定、然后责怪别人、要别人支付这个纠错的成本。好像就没有「事实是可以被尊重的」这种念头出现过。

说到底,什么是「文」呢——是记录。文学是关于记录的东西。

人的记忆这个工具真的很不可靠,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我跟其他人常常会把同一件事情记成完全不同的两种样子,远比什么滤镜更离谱。我的记忆是非常不可靠的,而绝大多数人的记忆其实又远远不如我。

所以文学说起来是假的虚构的,其实求的是个真,一切信息最后都会以故事的形式沉淀在你的脑子里,所以你的脑子到底在欢迎什么样的故事,你有时候就会不受控地把事情记录成相关的样子。你还不如先在虚假的世界里吃饱喝足。

跟大脑不一样,用文字记录下来的东西是白纸黑字不会变的。但每次重读都会有不一样的效果。很多时候是因为你这个地方饱了、那个地方又饿了,是你的状态在起伏。(是起伏 不是上升 你很可能并不比你是小学生的时候更正确)

人的心智是一系列稀软无力的不可靠的工具,像弦乐器一样,会不断地变形跟走音的。——我觉得很多人之所以没有办法给面前的现象做一个正确的归因,是因为他们其实也知道没有办法信任自己虚浮的心智和不靠谱的记忆。

这就让他们的生存哲学变成了「尽快把顶到面前的问题给糊弄过去」,然后这就导致他们的生活里其实没有什么值得讲的东西,没什么意义,这就进一步加重了他们对「观察」的排斥以及在「归因」的时候非常随心所欲自欺欺人。

那文学的一个重点是它是假的,越假就越重要,我第一次读量子力学的教材也被里面「我们物理系学生看待世界的方式与这不同」那种色彩饱满的人物口吻给震惊到了,就觉得理科知识分子原来也是这么扮演的,知识分子也许首先就是个口吻。

还有像财经杂志、键政、历史在我看来也是完全虚构类的东西,虚构了一个精简的有迹可循的世界。

——巧妙的是,小说是假的,大家都知道,而这些事情反而会被很多人当成是百分百真的。

因为灵长类动物脆弱敏感的心灵本来就是没有足够的带宽来观察真实的世界。他们只能想象自己把握得住。文学能满足这一点,然后剥开这一点,最后让你意识到水太深了你其实什么都把握不住——你真正能把握的其实只有一些很小的东西,小到你不太愿意承认。

所以文学好就好在它是假的,是虚构的,甚至是意淫的,它能让你在很多东西里提前吃饱吃透,让你非常清楚人类这个东西有多渺小有多软弱。然后你才有可能稍微地勇敢一点起来。

这样在你面对生活的真相和纷乱的世界、手里却只能拿着一些诸如「人类的记忆力」或者「动物本能」这么不靠谱的不能依靠的工具包的时候,也不至于太慌乱,然后一下子就彻底放弃了。

文学的另一个好处是它是白纸黑字的,你抵赖不掉。写得烂就是写得烂,没自己就是没自己,看不懂就是看不懂。这是个非常重要的事情。它能以最小的成本逼人学会承认事实。

每次教育行业的人说什么类似于「健全其人格」的话,我能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文学。

这就导致了很多被文学吸引的人其实反而都是一些人格非常不健全的人。我觉得这反而是个很好的证据,我相信大家在「自利」这件事上的判断力,在他们意识的深处,也衷心地相信文学能救救这么稀巴烂的自己。这就是底层劳动人民如渊似海的朴素智慧。

我研究过很多失败的例子,发现很多失败的人往往什么成功的条件都不缺,或者说,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保证不失败的。只有「正确的归因能力」是里面最重要、含金量最高、最稀缺的东西,其他什么样的资源都有可能导致失败,但我没有见过总是能正确地归因却迟迟解决不了问题的人。

那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拼尽全力了以后都做不到呢?总是沉迷在一些很小气的自尊心方面的心结和口舌之争上。

文学。

真的,文学是全世界最有用的东西。智人的心智是千疮百孔的,面对这么混乱复杂的世界,把人看成是一类矛盾重重的、可信程度存疑的、运算非常不准确的程序的话,文学相当于虚拟机+压力测试+一些很棒的人的系统安装文件+性能天梯图。

我上学的时候最差的一门课是政治,因为我觉得混得稀烂的老师把一切都讲成「主要矛盾」和「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好像做个填空题就能处理好眼前的事情了的口吻是非常好笑的——直接跳过了最难的地方。除了最难的环节其他都不难。

但那就是很多人的心智的最终形态了:做填空题。随心所欲地下判断。——甚至不能意识到自己是在随心所欲地瞎答。

在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对的了。因为我有文学。很多人没有,或者用错了,只是像背奢侈品商标一样背下一大堆作家的人名。

能写出一本好书的人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几乎一定比你的父母老师要好一百倍一万倍。而你放着好书不看只愿意跟着弱者学。

当然你要是愿意天天听张雪峰冲你说你爱听的话其实也是可以的。因为在这个时代你对自己再怎么软弱、错得再怎么离谱、永远把驴唇为什么发生的原因归到马嘴上、然后天天抬扛别人“你想的就一定是对的吗”,也依然不至于会饿死。

我感觉文学作为一种商品日渐式微了是因为大家有了「再错也不至于会饿死」的安全感了。我们现在的人面对的是「贫穷」,以前的人面对的是「饥饿」,贫穷可以慢慢忍耐,饥饿必须立即避免。

但我感觉其实现在大家比挨饿的时候更加需要文学。

毕竟大家都不挨饿的世界已经变得太过于复杂了。